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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麦 【重温经典】《红楼梦》:交互中叙事,在凭空中现实

         发布日期:2024-09-25 12:49    点击次数:82

骚麦 【重温经典】《红楼梦》:交互中叙事,在凭空中现实

原标题:假作真时真亦假:凭空现实视线下的《红楼梦》骚麦

“凭空”越来越成为这个期间的坚苦倡导:凭空经济、凭空货币、凭空社区、凭空购物、凭空解释……咱们正在以不同的方式走向多样形态的凭空。与此相关,凭空现实也以技巧和文化的形态,对东谈主类的现实生活和艺术瞎想发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当下的凭空现实技巧的中枢是建筑在计划机模拟基础上的东谈主机交互系统,但是这种技巧的背后有着巨大的东谈主性能源和久远的文化蓄积。不错说,莫得对现实的凭空,就莫得东谈主类。判辨这种凭空的机制,以及在不同弁言中的呈现,对于咱们了解技巧的发展和走向有着坚苦的真理真理。与此同期,从技巧的角度来反不雅凭空现实在多样弁言中的形态,又有助于对传统文体艺术赢得新的目光,鼓励东谈主文与技巧的会通性发展。咱们从这么的角度重读《红楼梦》,会发现它具有稠密的凭空现实特质,而这亦然这部伟大作品历久弥新的原因和真理真理所在。

                                             

一、“让我拿了镜子再走”

在《红楼梦》第十一趟“庆诞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家谈空泛的贾府远亲贾瑞沉迷于凤姐的好意思色,试图勾引,收尾被凤姐毒设相想局,整得七死八活。在他朽木难雕之际,有个跛足谈东谈主给他一面名叫“风月宝鉴”的镜子,说是照后头不错保命,但是千万不成照正面。贾瑞提起镜子,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他又惊又吓,痛骂羽士,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地合计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如斯几番下来,终于一命呜呼。临死前贾瑞还对鬼使说:“让我拿了镜子再走。”

经过凭空现实和数码文化浸礼的东谈主,看到这段很容易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异样嗅觉。这个风月宝鉴从造型、功能和使用方式上来说,同今天的凭空现实开导实在是太接近了。它们都不错制造凭空的影像,这些影像是用户盼愿的投射,用户不错走进我方盼愿的空间,与凭空的盼愿对象进行多样交互,千里浸其中,难以自拔。这是一个具有科幻意味的穿越时空的门户(portal),亦然多样电子影像、游戏开导乃至通盘网罗的化身,贾瑞就是本日网罗游戏和成东谈主视频千里迷者的前辈。

当代凭空现实技巧是与赛博空间(cyber-space,又译“网罗空间”)同步发展的。在1980年代,凭空现实与赛博是同义词。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在赛博一又克的开山之作《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中这么描写赛博空间:

(凯斯)接入定制的赛博空间的操控台,让签订脱离形体,投射入一种集体共同感知的幻觉,也就是那母体(matrix)之中,处于芳华与才略带来的肾上腺素岑岭中。[1]

主东谈主公凯斯是别称网罗牛仔,他的灵魂属于赛博空间,那是他的目田、他生命的真理真理所在。至于他在真实宇宙中的形体,他鄙薄地称之为“肉”(meat),犹如唐三藏师徒度过愁城之后蜕去的肉身。从一开动,赛博空间被赋予了技巧乌托邦的盼愿,东谈主们但愿通过凭空化开脱千里重的肉身的拘谨,让精神和盼愿在赛博空间目田地飘零。迈克尔·本尼迪克特(Michael Benedikt)认为:“赛博空间固有的非物资性和可塑性为神话般的现实提供了最诱东谈主的舞台,这些现实在过去被‘放置’在巫术庆典、戏院、绘画、竹素,以偏激他只可提供有限抒发门道的弁言中。赛博空间不错看作是咱们陈旧的对于虚构的渴慕和才略的彭胀。”[2]

关联词,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情不那么浅薄。《神经漫游者》中的母体在1999年变成了沃卓斯基姐弟镜头下的“黑客帝国”,一个新版的Matrix。乌托邦变成了反乌托邦,在那里凭空不仅象征了目田,也象征了幻象、乱来和更渊博、更难以开脱的戒指。《黑客帝国》的发轫,尼奥在寓所与坐法分子接头,作歹物品藏在一册雕空的书中。透过一闪而过的镜头,咱们不错看到这本书的名字叫《拟象与仿真》(Simulacrum and Simulation)。这是法国后当代主张想想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对于现实与弁言、标记关系的著述。沃卓斯基姐弟是鲍德里亚的粉丝,整部《黑客帝国》建筑在拟象表面的基础上。“拟象”是鲍德里亚创造出来的一个倡导,指莫得原来,或原来曾经不存在的复成品。他认为在后工业社会期间,现实曾经被标记和象征所替代,而在这些标记和象征背后,依然是用之不竭的标记和象征。宇宙越来越变成莫得原来的模本,莫得实体的标记,出产出来的真实,也就是说,现实变成了凭空现实。《拟象与仿真》开宗明义:

拟象从来不是要荫藏真相——它就是真相,它要荫藏的是莫得真相。

拟象就是真

——《传谈书》

这句话的出处标注为《传谈书》,但《圣经》里却并莫得那样一句话。鲍德里亚是用杜撰的方式,抒发现实与凭空之间的吊诡关系。访佛的对名东谈主和经典话语的杜撰,曾经成为今天网罗上行家雅俗共赏的抒发方式,夸耀群众对戏拟的热衷,这自己就是一种拟象的实践和标记。鲍德里亚对拟象的表述也让咱们想起《红楼梦》中尽头著名的一句话,就是太空幻境进口处牌楼双方的一副对子: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句话被视为进入《红楼梦》宇宙的密码,红学家对此众说纷繁。王希廉(护花主东谈主)说:“《石头记》一书,全部最要要津是‘真假’二字。读者应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然,不为作者冷齿,亦知作者匠心。”[3]其实这句话是一个埃舍尔绘画般的怪圈,一个爱丽丝掉进的兔子洞般的罗网,一个庄生梦蝶的虚幻。对于这个问题,以及与红学相关的诸多问题,越是争论不断,读者和计划家就会在这个悖论的情境中越陷越深。咱们也因此来到了《红楼梦》中最具有凭空现实意味的一个空间:太空幻境。宝玉是从秦可卿的房间进入太空幻境: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头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顶真帐。

这些虚伪虚假又极具香艳奢华默示的物品,也同风月宝鉴一样,组成了蛊卦现实宇宙与太空幻境的一个时空通谈。1989年《红楼梦》电影版对这一段有一个尽头逼果然改编:宝玉在太空幻境碰见“可卿”,是先看到一幅画,这幅画正是原著中可卿房里吊挂的海棠春睡图。然后宝玉看到图中春睡的好意思东谈主动了起来,还转过身来向他招手。这个原著所无的创造性改编,其实是深得原著真意的。

在太空幻境,警幻仙子又告诉宝玉一个与本日的凭空现实大关联联的倡导:意淫。这个词也早已成为网罗文化的流行用语,简称YY。警幻仙子说的意淫,是“惟心会而不厚味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痴情,与皮肤滥淫相对立。贾宝玉自然是警幻仙子所说的意淫的代表,而贾瑞则很容易归入皮肤滥淫的一类。但是如果从凭空现实的角度来看,贾瑞所追求的又何尝不是一种意淫呢?这两种意淫并非毫无重复之处,都是凭空现实,只不外一重真情,一重肉欲;一重凭空,一重现实。反讽的是,贾瑞的意淫更接近今天网罗文化语境中的含义。跛足谈东谈主说风月宝鉴来自太空幻境,而这幅海棠春睡图,正是风月宝鉴的变体。宝玉同贾瑞一样,通过凭空现实的弁言资历了一次凭空性爱。在这个经由中,有多重弁言间的屡次穿越性和谐:从笔墨到影像,从静态到动态,从二维到三维,从实体到凭空。

在《红楼梦》里,诗词、绘画、音乐、谜语、酒令、建筑、虚幻……这些以不同弁言组成的象征物与其凭空的现实之间,都存在着不错互相蛊卦的通谈。阅读《红楼梦》的经由,也就是在这些不同维度的时空之间来回穿梭的经由。第四十回刘姥姥二进大不雅园,贾母问她大不雅园好不好,刘姥姥念经说谈:

咱们乡下东谈主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时闲了,行家都说,怎样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阿谁画儿也不外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

这正所以绘画与现实界限的穿越,对大不雅园的凭空性进行默示。接下去贾母听得欢欣,让惜春把园子和里面的东谈主画一幅画给她,又激励众姐妹们对于绘画问题和《携蝗大嚼图》的昂扬征询。但这中间其实隐含了极深的悲凉,此时的贾府已过“猛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焕发时期,多样衰相已露,大不雅园中之东谈主随后都将各自走向其力所不及的宿命;而这幅画,其实就是一幅凝固的挽歌,犹如济慈的《希腊古瓮颂》,把这个园子和里面的东谈主的昂扬和哀悼永远定格。再望望《红楼梦》自己,不亦然这么一幅以凭空的方式把时空留住的巨画吗?

老到刘慈欣的科幻演义《三体》的东谈主,看到这里也许会有颠倒的惊心,因为这就像针眼画师把无故事王国里的东谈主画进画里,画一个少一个。这也像罗辑在太阳系二维化的时候对东谈主世间的告别:“哦,要进画里了,孩子们,走好。”在这里,《红楼梦》与《三体》都所以不同维度的弁言的和谐,四肢非常时空的象征。艺术变成科幻真理真理上的传送门,其所制造的凭空现实,也成为代表了东谈主类永恒的穿越弁言的但愿与忧虑。《三体》的副标题是“地球旧事”,通盘叙事框架不错视为在时空除外对早已磨灭了的地球的回忆。程心的回忆录就叫“时期除外的旧事”。演义终末写到程心终于来到了云天明送给她的星星,时期曾经过去一千八百万年,唯独残存的信息,是刻在石头上的。石头在这里四肢象征永恒的追随东谈主类的弁言,意味悠长。《红楼梦》有着一样巨大的时空框架,从炼石补天讲起,直到“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一小劫为一千六百八十万年),“落了片白花花地面真干净”。那么这亦然“时期除外的旧事”了。《红楼梦》记载这段旧事的弁言,亦然石头,《红楼梦》别名《石头记》。

二、“事之所无、理之必有”

太空幻境位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咱们会发现,这个空间不但不存于现实,就是在以往的神话传闻中也找不到。曹雪芹同鲍德里亚以及今天的网友一样可爱杜撰。宝玉初见黛玉,为她起了个表字“颦颦”。探春问何出,宝玉谈,《古今东谈主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探春笑谈:“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谈:“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宝玉迂缓地杜撰,又迂缓地承认杜撰,这种仗义执言的虚构方式堪比后世纳博科夫、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作者在虚构中虚构的后当代叙事政策。

《红楼梦》中杜撰的远远不啻于个别典故。启功认为:《红楼梦》对于男女老幼辞吐行动、生活轨制、衣饰器物的描写尽头逼真,“但是如果仔细追寻,全书所写的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以及具体的官职、服装、称号,以致足以进展清代特有的器物等等,却莫得一处正面写出的。这不成不使咱们讶异作者艺术手法运真实于虚构的特殊技能”[4]。《红楼梦》写了许多的官职,但这些官职在历史中是不存在的。《红楼梦》写了许多的衣着,但这些衣着在服装史中是查不到的。《红楼梦》中写了一个大不雅园,这个大不雅园是莫得办法在空间中定位的。这是一种合座性的杜撰。《红楼梦》是中国文体史上最给东谈主逼真感的作品,又是最具有凭空性的作品,这两者的奇异结合,是其历久不衰的魔力和价值所在。对于这种结合的真理真理,《红楼梦》的超等读者脂砚斋在甲戌本的眉批中写谈:“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古怪不经之处。”

王安忆也有访佛的不雅点,她认为有两种情节,一种叫“教授秉性节”,指来自现实生活的情节。她认为教授性的情节是不完备的,倘若咱们十足依赖于这种情节,演义未免走向绝境,因为教授有着巨大的局限性。王安忆更垂青的是“逻辑性的情节”,它来其后天制作,可能也会使用教授,但一定要将教授加以严格的整理,使它具有一种逻辑的推理性,可把一个很小的因,推至一个很大的果。[5]咱们不错看到,教授秉性节对应于脂砚斋所说的“事”,逻辑秉性节对应于他所说的“理”。王安忆认为:“演义不是现实,它是个东谈主的心灵宇宙,这个宇宙有着另一种步调、原则、发温顺归宿。”[6]百年红学,门户林立,许多东谈主于今皓首穷经地为《红楼梦》文本背后的事件、东谈主物、场合的真假争论不断。王安忆的演义不雅不错为这些争论提供具有启示性的想路:《红楼梦》不是现实,它的伟大不在于教授秉性节,而是个东谈主的心灵宇宙。

今天咱们从凭空现实的角度,对这种“事之所无、理之必有”的结合不错有进一步的判辨。在数码模拟系统中,有两种构建宇宙的模式。一种称之为“采样模拟”,举例在运筹帷幄电子钢琴的时候,不错把真实的钢琴八十八个琴键的声息都录下来,弹奏的时候惟有以相应的按键去触发所需要的声息就不错了。这种模拟听上去或者看上去尽头真实,但其实有很大的放置。以钢琴为例,每一个琴键发出的声息并非不变的,也不是孑然的。在最弱音和最强音之间,有许多的层级过渡,每个音之间也会把柄不同的组合以及踏板位置发生多样共振和残响,造成无限的变化骚麦,对此单纯的采样模拟就难以进展了。另一种模拟的方式叫“物理建模”,这是把模拟的对象分解成结构元素和物理律例,从底层对宇宙进行构建。用这种方式运筹帷幄电子钢琴,就是把声息化为频率、振幅、波形等物理参数,这么就不错天真多变地把柄不同的演奏方式得到相应的演奏恶果,既能模拟不同品牌的真实钢琴音色,还能进一步生成非尘寰的乐器音色,或者说“太虚”音色。

早期的电子游戏也所以访佛采样模拟的方式运筹帷幄的,玩家不错操控其中的扮装和物品的运筹帷幄,但这种操控很猛进程上是触发既定的运筹帷幄剧本,对游戏宇宙的更动是有限的。跟着电脑运算才略和图形技巧的发展,物理建模技巧越来越多被引进到游戏中来,玩家也能与游戏宇宙发生越来越多的互动。在一个叫Algodoo的电脑沙盒游戏中,玩家不错在凭空宇宙中搭建、组装、制造多样装配。这有点像咱们儿时玩沙子和搭积木,但建造的目田度和复杂性不可同日而谈。玩家不错使用绘制用具创建和裁剪场景,设定不同的重力、摩擦力、弹力、浮力、空气阻力,模拟物体在不同作用劲下的受力、速率和运行轨迹。在Algodoo中,一切王人有可能,惟有玩家有有余的耐烦和灵敏,就不错打造一个有机的宇宙,比如不错制造我方的《大怒的小鸟》。Algodoo是一种饰演天主的游戏。

再回到“事之所无、理之必有”和王安忆对于演义的心灵宇宙表面,咱们不错看得更领路少许了:“事”对应于数码模拟中的“采样模拟”,“理”对应于“物理建模”。简纳特·穆雷(Janet H. Murray)在其研究跨媒体叙事的论著《全息船面上的哈姆雷特》(Hamleton the Holodeck)中认为,这两种“理”有重复之处:“咱们时时计划模拟宇宙的物理,可视物体在再现的二维或三维空间的引力和摩擦参数影响下的迁移。故事也需要相应的‘谈德物理’,这是指东谈主物的行动需要有相关的收尾,谁获奖励,谁受刑事拖累,世谈公平进程如何。谈德物理所指的不仅是正确或邪恶,更是指故事的宇宙是否稳妥事理。”[7]

《红楼梦》的“理”是什么?石头在第一趟里说:“不外只取其事体事理闭幕。”这包含了两个方面,一是事理,二是情面。《红楼梦》在情面世故的描写方面如实精微精采,逼真生动。但是,如果仅止于此,《红楼梦》也不外泯然于稠密的明清情面演义之中。真实让《红楼梦》光照后世的,更是在现实情面之上投射的盼愿情面,自然这种盼愿在现实中无地孕育,却以凭空的可能性,营造东谈主类的但愿和盼愿。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宇宙》中认为,《红楼梦》里主若是描写以大不雅园为代表的盼愿宇宙的兴起、发展偏激终末的落空。这个盼愿宇宙既在现实宇宙除外,又建筑在现实宇宙之上。干净既从恶浊而来,终末又莫可奈何地要回到恶浊去。这是《红楼梦》的悲催的中心真理真理。余英时的这真名著述于1973年,他其时既不悦于国外索隐派的回生,更不招供大陆的“战斗论”,故力求挖掘《红楼梦》文本的内在结构,重构其孤独稳固的精神宇宙。其实,在强爱护想的建构这少许上,余英时与其时的政事红派系并非全然对立,只不外他们是一个盼愿、各自表述费力。对于宝玉和黛玉这一双“新东谈主”所代表的盼愿,脂砚斋也早就看出来了。己卯本夹批盛赞宝玉是“今古未有之一东谈主”“今古未见之东谈主”。

也就是说,大不雅园是虚假之乡,宝黛是虚假之东谈主,他们并不存在于其时,也未见得就存在于后世。但恰正是这种非现实性,组成了他们最突出的光华,照亮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激起后东谈主历久不衰的共识。正是在这个真理真理上,凭空的才是真实的,代表了最贞洁的激情。而现实反而充满了多样空幻和乱来。这里咱们看到了凭空最积极的一面,虚假并非莫得,凭空不是虚无,而是合理(想)的可能性的呈现。宝黛对抗平常的力量,正来自其超功利、超现实、自我建构的凭空性。这亦然曹雪芹与鲍德里亚在对待凭空的问题上最大的互异所在。鲍德里亚对凭空现实持批判作风,他所说的拟象是后工业期间、消费社会和弁言发展的居品。他悲不雅地认为这是历史的退场,现实失去了参照的对象,标记与图像变成了真实,而这又组成了黑客帝国那样的乱来和戒指。在曹雪芹那里,凭空有着更本源性的真理真理。宇宙可能来自虚无,也可能终将归于虚无,但是对整个这些可能性在“事理”基础上的凭空,却让宇宙走出虚无,产生了可能。我虚故地在,这也可能是《红楼梦》给咱们留住的珍稀启示。

三、“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东谈主独我痴”

凭空现实从1980年代的乌托邦瞎想,到1990年代的实验性居品,在今天曾经开动四肢消费品走入普通家庭,并日益与游戏、艺术、酬酢、解释、医疗、军事等各个规模发生越来越经常的考虑。威廉·R.谢尔曼(William R. Sherman)和阿伦·克雷格(Alan Craig)认为,凭空现实系统包含四个组成因素:凭空宇宙、千里浸感、感官反应、交互性。[8]这是一个比较具有代表性的界说。当今假设咱们来运筹帷幄一个凭空现实的《红楼梦》,那么最初就要给大不雅园、太空幻境和东谈主物进行3D建模,赋予其物理属性和活动章程,构建一个凭空红楼宇宙。咱们戴上凭空现实头显,走进这个宇宙,用视觉、听觉、触觉等多样嗅觉器官感知这个宇宙,这是感官反应。咱们不错与里面的东谈主物交谈,也不错采一朵花,对这个凭空宇宙发生影响,这是交互性。咱们在其中太空有天,被这个凭空宇宙深深眩惑,产生千里浸感。

咱们立时会发现,许多艺术时势都不同进程地具有这四种因素,那么不错把它们都称之为凭空现实吗?如实有不少东谈主这么认为。霍华德·莱茵戈尔德认为东谈主类最早的凭空现实是几万年前的岩画[9],希利斯·米勒认为文体是一种凭空现实[10]。这么说有真理真理吗?把文体说成是凭空现实,对于更好地判辨文体和凭空现实有什么样的匡助?如果一切艺术都是凭空现实,那么是否有一种艺术比其他艺术愈加凭空现实?是否通盘东谈主类艺术史乃至文化史都在陆续走向阿谁愈加凭空现实的凭空现实?如故不同的艺术都以其各自特有的方式凭空现实,并在此经由中互相模仿,酌盈注虚?

让咱们如故借助《红楼梦》来修起这些问题。前边咱们从《红楼梦》的角度探讨了凭空的真理真理,当今再来望望凭空的组成方式。与其他文体作品比较,《红楼梦》有一个更接近“纯正”的凭空现实的特征,那就是它具有颠倒热烈的千里浸感,并因此造成了特殊而浩瀚的“红迷”群体。乾隆年间,杭州一个商东谈主的犬子疼爱《红楼梦》,以致痴狂而死,临终前父母将书过问火中,犬子哭喊:“奈何烧煞我宝玉!”常州一书生,寝食俱废,一月内连看七遍,长叹悲啼,心血滥用而死。[11]《红楼梦》的这种堪比网瘾的超强千里浸感是如何造成的?

玛丽-劳尔·瑞安(Marie-Laure. Ryan)认为,千里浸感有三种组成方式:空间的千里浸,来自环境;时期的千里浸,来自故事;激情千里浸,来自东谈主物。[12]就空间的营造而言,演义比较视觉艺术似乎有着先天的罅隙,所谓千言不如一见。但是演义好像讹诈其在时期性上的上风,动静结合,行动与激情结合,里面视角与外部视角结合,可视与不可视结合,过去与当今结合,让读者产生抽象性的千里浸感。《红楼梦》不错说把演义这一抽象性的特色证实到了极致。

红学界一直用“全景”来描写《红楼梦》,这其实亦然凭空现实系统中常用的倡导。传统的绘画、像片、电影、电脑屏幕都是平面的,有特定大小的幅面,东谈主只可在外面不雅赏或操作,这么就很容易受到框架外的视觉的过问而出戏。电影为什么在陆续地扩大屏幕的尺寸?这正是为了用更大的屏幕来包围不雅众的视觉,从而带来更大的千里浸感。这亦然陆续追求信息最大化的进展。关联词,惟有屏幕还存在,那种外皮于屏幕的嗅觉是无法摈斥的。但是一朝戴上凭空现实头显,屏幕就磨灭了,东谈主真实嗅觉踏进于阿谁凭空的宇宙。有真理的是,如果从这么的角度来看,SEWUYUE文体其实是有我方自然的“全景”模式。文体所创造的凭空空间,并莫得影视那样的视觉艺术的屏幕和框架。文体的弁言谈话是笔墨,笔墨是无形的,在创造形象的时候需要靠脑补,这亦然一种YY。笔墨的这种障碍性组成其突出的凭空性,既抽象又理性,以无形展示全景,化不可视为可视。《红楼梦》不错说是把谈话文体的YY证实到极致。《红楼梦》中的东谈主物、环境乃至事件,既真实,又梦幻;既具象,又抽象;既有形,又无形;既可视,又不可视。从这么的角度,也不错判辨为什么对于许多红迷来说,对其影视的改编都有多样种种的招架,因为都是对这种不可视的可视性的浮松,亦然对其突出的千里浸感的浮松。如果咱们能充分判辨文体在凭空与全景这两个方面突出的构造才略,就能更好地开拓文体在新媒体期间的生计和发展空间。

这是一个追求千里浸感和信息最大化的全景期间,但全景还有一个模子,就是福柯所说的圆形监狱(panopticon),代表着无所不在的监视和戒指。全景是边框的丧失,传统的画框和幕布既使东谈主出戏,也指示东谈主留神凭空与现实的领域,起着生疏化和间离化的恶果。千里浸的同义词是上瘾、麻醉和迷失。这些与拟象的陆续升值结合起来,咱们会对鲍德里亚的忧虑有更多的判辨。如安在千里浸中领路、在全景中出入,这亦然新媒体对一个旧问题的强化。对此,《红楼梦》也为咱们提供了启示。那就是保持未完成的现象,在全景中寻找分岔的小路,在交互中建构新的个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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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路分岔的花圃”

全景让东谈主能看到更大的画面,赢得更多的信息,但全景的真理真理远远不啻于画面的扩大,更在于维度的普及。全景破碎了二维空间的放置,东谈主不错往各个地点不雅看和迁移,这又不仅是从二维空间跨入三维空间,赢得了更多个东谈主化的视角,亦然在自主聘用的迁移中加多了时期的维度。因此,一个真实的凭空现实系统不是让东谈主静态被迫地承袭,而是让东谈主动态地参与。瑞安把17、18世纪的法国园林与纵欲主张时期英国园林的运筹帷幄理念进行比较后发现,法国园林灵验心修剪出来的对称的花木图案息兵路,需要从高处不雅看,方能尽览其好意思;英国园林则布满逶迤的小路和洒落的亭台、水池和洞穴,需要从中穿行能力充分晓悟变换的气象。瑞安认为固定视点的法国园林犹如具有画框的传统绘画,而动态张开的英国园林则更像今天的凭空现实系统。[13]

中国传统园林更接近瑞安所说的英国园林的理念。孙筱祥认为,中国园林是空间与时期的抽象艺术,许多地方体现出中国山水画通顺视点的动态构图:“园林中每一局部,当游东谈主视点固定时,其所感受的空间,与绘画的静态构图相似;但是游东谈主从进园开动,跟着游览阶梯从一个局部走向另一个局部,移步换景,有隐有显,这种一景接一景连气儿出现的气象布局,属于动态连气儿气象构图。”[14]这种移步换景的动态园林结构,在《红楼梦》中有多样体现。宋淇将其归结为“表现法”:“《红楼梦》用的是缓慢表现法,犹如一幅长江万里图,沿途缓缓张开,沿途缓缓呈现,不成一览而尽。”[15]

《红楼梦》这幅全景画,不但不成一次性地一览而尽,还要读者在园中周折往复,来回穿梭,切换视角,能力更真切地晓悟其中的痛快。如斯说来,《红楼梦》可谓博尔赫斯真理真理上的“小路分岔的花圃”。而博尔赫斯本东谈主也对《红楼梦》有很高的评价,他说:“这是优于咱们近三千年的文体中最著名的一部演义。”[16]他在《小路分岔的花圃》中向《红楼梦》问候:

彭㝡是云南总督,他辞去了高一又满座,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东谈主物更多的演义,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我瞎想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散乱有致、生生不断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真理真理上以致遭灾到别的星球。[17]

对博尔赫斯的迷宫咱们很难不产生似曾相识的嗅觉,《红楼梦》又何尝不是这么一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呢?瑞安认为,凭空现实系统与传统叙事作品的区别在于,前者并不像后者那样有一个掌捏全部再现实践和叙事材料的故事敷陈者,而是用户我方从各个不同的视角,通过我方不停地通顺去资历和体验事件。“凭空现实系统不单是曲直叙事化的叙事,亦然一个具有双重故事可能的母体(matrix):一个能生活在其中的故事,一个能被敷陈的故事,正如《小路分岔的花圃》。”[18]《小路分岔的花圃》被视为1990年代兴起的超文本演义的前驱,超文本演义是后当代演义在计划机期间的回响,又与网罗文化和电子游戏互相交错,这四种文化气象都参与鼓励了凭空现实的发展,这自己又组成了小路分岔的文化奇不雅。

在凭空与现实的界线澈底疲塌的黑客帝国来临之前,电子游戏是最具凭空现实特质的数码文化居品。前边所说的凭空现实的四大组成因素,电子游戏样样俱全,而况含量很高。其中又把交互性证实得最为大书特书。同凭空性一样,交互性亦然咱们这个期间的中枢词汇,这两者亦然相关联的。凭空现实需要交互的建构,交互需要凭空的助力。在不同的艺术类型中,交互的可能性和进展时势都是不一样的。比如,传统的电影想要交互就很难。1990年代在好意思国曾经出现过“交互影院”,不雅众通过按钮来聘用影片的走向,但这太具违和感,很快就寿终正寝。频年来,跟着在线流媒体视频产业的发展,借助电脑网罗的交互特性,交互影视又有卷土重来之势,2018年网飞推出具有分岔剧情的交互式电视剧《黑镜·潘达斯奈基》,算是试水制作,关联词毁誉各半,交互影视的远景依然不解。

文体的交互性又如何呢?这里的情况就复杂了。名义看,文体也不适合交互。在《红楼梦》中,宝黛的爱情悲催自然是不可逆转的,关联词,但愿林黛玉活下去并同贾宝玉结婚的环球呼声太刚劲了,怎样办?在过去的年代,有一个办法是写续书。《红楼梦》续书之多,高高在上,程高本问世后几十年内即达三十多种。访佛的续书通顺在今天依然熙熙攘攘,又与网罗演义和同东谈主文体合流,呈现出爆发性的增长。《红楼梦》的另一种交互性,是后东谈主的评点和索隐,从脂评、旧红学、新红学,一直发展到今天喜马拉雅的网课和哔哩哔哩的弹幕。各路东谈主马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个东谈主都在以我方的方式,为《红楼梦》这个花圃制造着更多的分岔小路。

在《红楼梦》中,还有一种更为内在的交互性,需要咱们从凭空现实的角度,从《红楼梦》的迷宫结构中去寻找,这就是文体的游戏性。《红楼梦》是一个游戏,更具体地说,是电子游戏中的扮装扮演游戏(role-playing game,简称RPG)。这是游戏中的一种主要类型,玩家饰演一个或多个扮装,在凭空宇宙中来回来去,进行探索、解谜、战斗等活动,推行干线和支线任务,并在这经由中升级成长,鼓励剧情的张开。RPG这种路径冒险成长的模式,与约瑟夫·坎贝尔提议的叙事作品“枭雄的冒险”的神话原型模式如出一辙,也因此成为游戏中最接近传统文体的类型。与文体不同的是,在RPG中,故事是由玩家我方创造的,自然这种创造要在游戏设定的框架和章程中进行,也会与一些事前设定的故事剧本进行会通。

《红楼梦》的叙事以第三东谈主称视角为主,但不是全知万能的天主视角,而是一种有限主不雅的东谈主物视角,时时跟班东谈主物的迁移而变化,在这个经由中咱们也跟着东谈主物的视角进行不雅察、探索、感受。举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着,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品头论足的东谈主,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世东谈主熟察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谈:“我找细君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东谈主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谈:“你远远的在那墙角劣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东谈主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东谈主说谈:“不要误他的事,何必耍他。”因向刘姥姥谈:“那周大爷过去南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

对老到游戏的东谈主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冒险RPG场景,游戏东谈主物来到某个市镇或城堡,探索未知环境,设法通过关卡,与NPC(非玩家东谈主物,也即这里的“世东谈主”)交谈,征集印迹,寻找惩处难题的办法。小小一段笔墨,一个活生生而又充满未知悬疑的宇宙暴露一角,而这一切都是读者/玩家通过刘姥姥的视角和行动张开的。但是,咱们也不错说访佛的原型化的冒险过关场景存在于许多其他的演义、戏剧、电影中,演义《红楼梦》的突出的游戏性又在那边呢?

如果咱们制作一个《红楼梦》的RPG游戏,在这里就不错操控饰演刘姥姥,在荣府外面四处来去,发现存正门、后门、西角门、东角门。除了从大门进去太说不外去除外,其他几个门都不错四肢行动的阶梯,在不同的聘用中体现交互性和非线性。但是在演义中,刘姥姥彰着只可从一个门中相差,如何交互?在四肢演义的《红楼梦》中,对于这些门,咱们如故有契机聘用的,就是通过其他东谈主的视角来完满。在刘姥姥之前,咱们曾经通过贾雨村的眼睛看到了:“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连续,竟将泰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荒僻无东谈主,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圃子里面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一样的门,在贾雨村的眼里自然是另种气象,别样意蕴。在这之后不久,刘姥姥无法穿越的角门被东谈主破碎了,那是黛玉。刘姥姥所见的“挺胸叠肚品头论足的东谈主”,在她眼里变成了“门前哨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东谈主”,但她与贾雨村和刘姥姥都看到了阿谁似乎永远关闭的大门。这个大门要到第十八回,才终于为探亲归来的贵妃大开。

这种交互性的视角,是《红楼梦》叙事的基本模式。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贾府资历抄检大不雅园等事件,悲凉之雾日益浓厚。贾母为普及士气,在山顶的凸碧山庄大办中秋晚会。贾赦、贾政等曲意迎合,忙里偷空,反衬出多样违和,更显狼狈荒僻。深宵天凉,王夫东谈主说姊妹们曾经经散去,贾母犹强撑不愿退席。这时桂花荫里,传来心事笛声,贾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关联词镜头一行,咱们才知谈黛玉和湘云离开后并未去寝息,而是在山坳里近水的凹晶馆赏月联诗,她们能看到山顶的气象,却与之半真半假。然后,她们也听到了阿谁褭褭悠悠的笛声,并因此触发了诗情,联手写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永恒诗句。

《红楼梦》的凭空宇宙就是这么组成的。一样的空间,不是一个东谈主的旅程,是许多东谈主的旅程,这些旅程陆续地交叉、区分、缠绕。不是一个东谈主的视角,是许多不同视角的叠加、交汇、对视。这是时期化的空间,异时的同期。舒芜说:“借用电影术语来说,不错说一部《红楼梦》,主要所以贾宝玉角度拍摄的‘主不雅镜头’。”[19]但这远不啻是贾宝玉角度的镜头,还有黛玉角度的镜头,赵姨娘角度的镜头,傻大姐角度的镜头。这里众生对等,每个东谈主都是游戏的玩家,每一个一霎看到的都是别东谈主生活的碎屑,每个东谈主都有契机在别东谈主的镜头里待一会儿。这些碎屑又能以交互的方式蛊卦起来。玩家们在同期张开的多样线程中陆续互相不雅望,相互鼓励,造成一种及时的网罗游戏的结构。这就是《红楼梦》的交互性:建筑在“事理”基础上,通过分岔的时空通谈聚首起来,以凭空的交互主体组成的可能的生活宇宙。

这里面有用之不竭的重复,不仅是气象和事件的陆续再现,还有东谈主物的影子、镜像和互补。甄宝玉是贾宝玉的镜像,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袭东谈主是宝钗的影子,芳官是湘云的影子。从这么的角度,咱们也能力真实判辨为什么黛玉初见宝玉会大吃一惊:“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多么眼熟到如斯!”而宝玉也会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因为这是一个凭空现实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重复是交互性的收尾,“似曾相识”(déjàvu )是一种常态,就像《黑客帝国》里尼奥陆续看到似曾相识的黑猫。但整个这些都不是浅薄机械的重复,而是音乐真理真理上的交汇、共识、回旋、变奏和张开。在这些重复中,有一个终极的再现,那就是余英时所说的“大不雅园即是太空幻境的东谈主间投影”[20]。换句话说,现实是凭空的投影。说到底,咱们与《红楼梦》中的一切亦然这么一种似曾相识的关系。这是一个小路分岔的花圃,山重水复的迷宫,里面有陆续再会的自我,陆续回到过去的异日。

五、“《红楼梦》未完”

张爱玲说东谈主生有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未完是《红楼梦》给东谈主留住的最大的缺憾,亦然最大的遗产。如果咱们能判辨到《红楼梦》的凭空性和交互性,就能看到这种未完成性为子子孙孙的凭空和瞎想提供了无限的创造空间。自然这需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前八十回中必须把宇宙充分地搭建起来,就像游戏的运筹帷幄,需要先有环境和东谈主物的建模、动作的捕捉、游戏章程的设定、谜题的建设等等。接下来,就让玩家/读者到阿谁凭空宇宙中去探索、体验和交互,创造者就不错去休息了。

罗兰·巴特认为有两种文本,一种是“可读的文本”(texte lisible),读者小心翼翼地谨守作者的意愿,谦洁奉公,无所四肢;另一种是“可写的文本”(texte scriptible),读者在这种文本中玩着无限指涉的游戏,进行目田地创造,升级到了作者的地位,而原作者则失去了对文本的戒指,降格为一个超等读者。可读的文本代表的是“愉悦”(plaisir),而可写的文本代表的则是具有性快感的“极乐”(jouissance)。在两者之中,巴特满意的是具有前卫性的可写的文本。[21]

1980年代中后期,前卫文体曾经在中国有过良晌的光泽,但不久就悄然退场,余华等前卫作者又归来可读的文本的写稿。其实,就是在他们最红火的时候,读者也很少在这些作品中体验到过极乐,更多的是阅读的纳闷。到头来行家如故情愿在传统的文体神志和阅读民风中安于谦洁奉公的小康之乐。这只怕不成十足归结为中国前卫文体的流年不利和水土不平,更压根的原因要去文本里面寻找。文体要变成罗兰·巴挑升想真理上的极乐游戏,最初要逾越重重谈话自己的荫庇。放眼宇宙范围,前卫文体也早已式微。1990年代电子超文本文体出现,曾被视为后当代主张在数码弁言中的新但愿,但是到了21世纪也缓慢失去了能源。

但是如果咱们再从一个更大的文化视线来看这些走向,就会发现可写的文本其实从未磨灭,反而走出少数精英的文化实验,找到了全新的载体,并走向了极为广漠的群众文化空间,那就是网罗、游戏和凭空现实。在那里,群众进行着前整个未有的目田创造和极乐的游戏。同期,更多的问题也陆续涌现。传统的文体艺术在新媒体的挤压下碰到前所未有的旯旮化危急。在一个越来越追求视觉、听觉和其他感官刺激的期间,文体的价值和发展能源在那边?这里要惩处的是一些互相冲突的问题:如安在千里浸中领路,在交互中叙事,在凭空中现实。这看上去险些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红楼梦》却成为一个少见的文体样本,这些矛盾在其中安稳共处,乃至相得益彰。这么说来,在一个凭空现实的期间阅读《红楼梦》,再从《红楼梦》看凭空现实,也许能对判辨和处理这些难题提供一些根人性的启示。

注目:

1.Gibson, William. Neuromancer. Ace Books,1984,p8.(文中所引译文,凡未评释者,均为笔者自译。)

2.Benedikt, Michael. Cyberspace: First Steps. The MIT Press,1991,p6.

3.曹雪芹《红楼梦》,护花主东谈主、大某山民、太平闲东谈主评,上海古籍出书社1988年版,第13页。

4.启功《启功给你讲红楼》,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页。

5.6.王安忆《心灵宇宙》,复旦大学出书社1998年版,第298、1页。

7.Murray, Janet H. Hamlet on the Holodeck. The Free Press,1997,p188.

8.Sherman,Willian R. ang Alan Craig.Understanding Virtual Reality:Interface, Application, andDesign. Morgan Kaufmann Publishers,2002,p6.

9.Rheingold,Howard. Virtual Reality. Summit Books,1991,P87.

10.Miller,J.Hillis. On Literature. Routledge,2002,P24.

11.吕启祥《红楼梦寻》,文化艺术出书社2005年版,第21页。

12.13.18.Ryan,Marie-Laure. Narrative as Virtual Reality?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5,p85、56、49.

14.孙筱祥《中国山水画论中关联园林布局表面的探讨》,《园艺学报》1964年第2期。

15.宋淇《红楼梦识要》,中国书店2000年版,第80页。

16.博尔赫斯《曹雪芹〈红楼梦〉》,见《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浙江文艺出书社1999年版,第375页。

17.博尔赫斯《小路分岔的花圃》,见《博尔赫斯全集·演义卷》,浙江文艺出书社1999年版,第127页。

19.舒芜《说梦录》,上海古籍出书社1982年版,第18页。

20.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宇宙》,上海社会科学院出书社2002年版,第87页。

21.Barthes, Roland. The Pleasure of the Text. Hill and Wang,1975,p4.

(原刊于《中国比较文体》2020年第2期,转载自《中中文体选刊》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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