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麦 钱锺书留学时期的阅读兴致

骚麦

《钱锺书手稿集·外文条记》（第一辑）钱锺书著 商务印书馆 2014年5月初版 全三册 1350.00元

　　前些年，有位师长说曾与钱锺书昔年清华外文系同窗某先生晤谈，提到钱的外语智商，那位老先生摇头说：他莫得学过意大利语，他那里会意大利语呢。我其时听闻后即感奇怪，难说念自后去学就不算了吗？最近，商务印书馆出书了《钱锺书手稿集·外文条记》的第一辑三册，影印了钱锺书留学时期共十本读外晓示的条记。我急遽翻览一过，认为骨子诚然也极为丰富，但仍是显流露一些青涩的陈迹，与《中语条记》所存最早部分也看起来颇为大师的景色系数不同。比如法、意、拉丁言语的有些引文旁写出了英语译文，比如抄读“来屋拜地（Leopardi）”的《念念想集》（Pensieri，1837）条记（抄原文附以英译）之末，专诚大利语读音轨则的浅易纪录。这些倒是更觉清澈实在，假如开动读薄伽丘《旬日谈》没用英译本，或是读但丁《神曲》的条记之末尾有现代意大利语读音的学习条记，那才真让东说念主认为奇怪了呢。咱们还看到，他这时读Robert Burton《解愁论》拿的是节选本，战争萨福和卡图卢斯的抒怀诗集用的亦然相比肤浅的英译本。

　　念书条记的影印可取销不少神话，让咱们恍悟巨大的学术工程是怎样积存树立的。第一本“饱蠹楼念文书”扉页日历署1936年2月4日，第二册作1936年3月30日：相距不到两个月，便有满满两百页的抄书骨子，可见其勤奋。不外看篇目，我也有些疑忌不明。《听杨绛谈旧事》中说饱蠹楼的经典以十八世纪为限，十九、二十世纪的书要从牛津市藏书楼去借。但是，“饱蠹楼念文书”这两册堪称“纲举目张”，读的大多是十九世纪以后的东说念主，甚而说齐是其时东说念主的书。第一本最晚至少有Victor Basch那部《玄学与文体的审好意思论集》，刊于1934年，第二册里的好意思国作者Burton Rascoe《文林威名》，问世于1932年，Oliver de Selincourt的《艺术与说念德》是1935年在伦敦出书的。两册条记中早于十九世纪问世的书，只须柯勒律治的《文体列传》（Biographia Literaria）和那套约翰生博士主抓的《漫游者》（The Rambler）杂志。我不明晰饱蠹楼的藏书历史，不敢说杨绛记错了。这头两册念文书所显流露的钱锺书，似乎对十八世纪昔时的书并不再惊惶搜读，没准儿他初到国外，渴求一读的便是那些新近的书，除了补充（更可能是重温）圣茨伯里和白璧德著述中对于晚近文体与文体品评的先容，剩下来便是往常浏览节录文艺与玄学的新书了。这个兴致不错说一直流通在留学时期的这十本条记之中，他风景的大批学者作者，不仅是与之同期代，甚而不外早生十来年的光景，属于刚刚起步的东说念主物。扬之水发表的日志里曾记赵萝蕤晚年品评钱锺书元气心灵花费在十八世纪英国作者身上，她老东说念主家真该望望这些条记。

　　另外，杨绛说她险些读过《潘彼得》作者巴里的全部演义和剧作，钱锺书只从一部My Lady Nicotine（第二卷，427页）摘了几句话在条记中；杨绛又说“文体史上小家的书往往甚可读”，提到过John Masefield有“《沙德·哈克》《奥德塔》两部演义，写得特好，于今记得其中歧视”，Sard Harker见于条记之中（第三卷，362页），亦然草草抄了两句话云尔。这一双“海天鹣鲽”（第一本条记扉页钤印）念书风趣风趣的异同，说来倒也专诚念念。

　　钱锺书写英语论文《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体里的中国》，用的好多尊府齐不见于这十本条记中。论文说我方受Pierre Martino的书《十七、十八世纪法国文体里的东方》（1906）之启发，条记中只须此东说念主一部论现代文体的《高蹈派与象征办法》（1925）；又说跟随的前驱还有Brunetière，可咱们也找不到他论文提到的那部八卷本《法国文体史品评》（简称tudes critiques），只须另外一部四卷本的《法国古典文体史》（第二卷，594-595页，前边抄录了意大利文体史家对文艺回话时候不同阶段的分辩等意见，后文赞同作者对伊拉斯谟的评价，并风景了老Scaliger的《诗学》一书）。风景钱锺书的东说念主应该齐良好到他在牛津的师承干系，他学术上的导师是Herbert Francis Brett Brett-Smith（1884-1951）。1930年代后，一些文东说念主学士在牛津构成畛域不小的一个团体，名曰“洞穴（Cave）”，典出《圣经·撒母耳上》的“亚杜兰洞”（the Cave of Adullam）故事。成员除了Brett-Smith除外，还有刘易斯（C. S. Lewis）、托尔金，以及Neville Coghill、Hugo Dyson及Leonard Rice-Oxley几位学者，或又添上Coghill的学生Cleanth Brooks、R. B. McKerrow与F. P. Wilson。其中钱锺书的导师和McKerrow齐以文本校理而见长，多有校勘整理英文经典著述的配置。Brooks曾云此圈中学东说念主的治学涵养有两点，一是风景what the text says而非what the text means，一是好从列传家、文体史家和词典编纂者的后果中寻求解诗之密钥。前者可流通为对校勘学或修辞学的防范，后者则是功夫在诗外的风趣，即从轶事、渊源和语义及语境的变化中斟酌文体。这些似乎与钱锺书的念书论学方式些许有些干系。对于自后才以《纳尼亚传奇》出名的刘易斯，钱锺书对他的杂文集和学术著述读得相比多，《管锥编》中数引其书；《指环王》作者托尔金亦然中古文体的学者，我在翻看《容安馆札记》时偶见钱锺书论及童话故事的Happy Ending，曾引述这位埃克塞特学友发明的Eucatastrophe（谓故当事人东说念主公在困境中短暂得以善终兑现）见解。至于那位Rice-Oxley援助，传奇他恰是1937年6月钱锺书送交论文后的考官之一。另外，这个团体名字既典出“亚杜兰洞”，意指大卫之坦护所，旧约中大卫要密谋反对扫罗，据他东说念主验证，扫罗是暗射其时英国文体斟酌界的一个大东说念主物，牛津墨顿学院（杨宪益在此念书）的援助David Nichol Smith（1875-1962），钱锺书读此东说念主一部《莎士比亚在十八世纪》，有条记留存（第三卷，680-683页）。

　　咱们从条记中良好到，钱锺书留学时期还读了好多心情学的书，尤其是一些新出书的心情分析宗派的著述。这些斟酌往往与文体所体察的问题琢磨，故自后谈诗论艺时他对此能大加呈文，使用过诸如“回转”、“施行法”、“投射”、“同期反衬征象”、“疲顿律”、“赔偿反映”、“通感”、“愿望自在”、“白天留传之心印”与“寝息时之五官刺激”、“比邻理想”、“分解流”或“念念波”、“失口”、“副作用酿成”、“贬抑”、“防患”、“占守”等术语。咱们由其早期所读的琢磨册蓝本看，他使用这些术语是有一个永劫候、广范围之准备的。

　　郑重论著里的出处往往在此还寻见不得，写游戏文章的材料倒是一查就得了一个。在第八本条记中，他读J. Barbey D'Aurevilly的Les Diaboliques六篇，咱们想起《妖怪夜访钱锺书先生》中引过一句“火烧不暖的屁股”，这见于第五篇，真的在此抄着法语原文，可译作：

　　“尽管地狱暖烘烘，鬼臀依旧冷飕飕”，——据那些在黑弥撒中与之交合的女巫们说。

　　钱锺书一定对我方读过此书而风光不已，好色客偷拍自拍文章中的“钱锺书先生”就这么捧场“妖怪”：“你刚才拿起《魔女记》已使我惊佩了。”他抄书贪多求快，碰见酷好的轶事来不足详记原文，就干脆以汉语文言空洞。比如《魔女记》第六篇记La Duchesse D'Arcos de Sierra-Leone：

　　西班牙最贵妇，platonically爱一东说念主，其夫知之，迎面命黑奴杀此东说念主，剜心掷二狗食之，必辱之也。女求食心不许，与狗争。愤出一火法国为妓，亦以辱其夫也，求生梅毒，真的。

　　不知是牛津援助圈子的学风使然，仍是钱锺书我方也宠爱轶事轶闻呢，条记中出现了好多列传、回忆录和轶事杂俎的书。比如王尔德同性格东说念主Alfred Douglas曝露秘密的自叙、斯威夫特死后被公开的精巧情书、爱丽丝·梅内尔（Alice Meynell）之女为她写的列传等。他还良好大作者身边之小作者的发扬，比如雪莱之密友、伍尔芙之父、马修·阿诺德之侄东床、叶芝之亲信这类东说念主物的书或列传，他也有兴致一不雅。至于像其时正活跃的布卢姆茨伯里派诸多成员，咱们齐不错在念书条记中找到他们的脚迹。往复极为往常的弗兰克·赫里斯（Frank Harris）那卷帙巨大的名东说念主往复丛录《现代群像》（Contemporary Portraits，有五编），钱锺书在此两度抄读。其中说老相识萧伯纳“容貌枯瘦多骨，缘于凡事爱穷讲究底”（a long bony face corresponding to a tendency to get to bedrock everywhere）；又如记达尔文走红之时，身边为一众聒噪女士所包围，好似蜜蜂凑在一碟子糖块上，问他怎样幸免再从东说念主退化成山公；还说卡莱尔“无色欲，故不知好意思感。其妻以此邑邑而死”（钱氏以中语简述）。赫里斯那知名的禁书，充满了露骨姿色的自传，还被称作“欧好意思《金瓶梅》”的，不知说念钱锺书读过莫得。

　　Richard Le Gallienne的《落拓的九十年代》这部回忆录亦然充满了八卦，钱锺书忍不住拿中语纪录的，比如说“Spencer与东说念主辩分歧必至气厥，ear-clip不消，与东说念主语而喜亦然。命老媪弹琴以解之”，看到就令东说念主忍俊不禁。Arthur St. John Adcock的《当天格拉布街之诸神》（Gods of Modern Grub Street，1923），是名记者写确现代文学界轶事书，其中钱锺书节录了对约翰·布肯（John Buchan）的一段姿色，说“此一普通之苏格兰东说念主，偏巧怀有朽木难雕的感伤之心”云云，钱锺书那时真爱翻读布肯的演义，目次中时时出现，关联词一般不外仅仅节录一两句酷好的姿色或对白云尔。其中Greenmantle（1916）那本演义便是《三十九级台阶》的续篇，条记底下画的两张东说念主面草图，应该是钱锺书在悬想演义家所谓“slept like logs”的姿色。

　　钱锺书到了英国，对英语作者善讥讽、诙谐之东说念主物多有钟情。他读了幽默演义家伍德豪斯（P. G. Wodehouse）编选的《一个世纪的幽默》，似乎有些不悦，以英语批驳，随意谓此集等于是把好作者的坏故事集在一说念了。他以打字机完成的条记，有一则读Punch杂志的幽默作者Thomas Hood自选集（第二卷，214页），其中论再婚，谓此遭逢鲜有境况改不雅者，好比独裁政府二次鼎革，第一次仍是白银，再度就成了黄铜了。他更可爱的一位Punch作者是Frank Anstey，条记中五六次出现此东说念主的作品，但大多只须节录稀薄几句话。有一处（第三卷，269页）说：一位诗东说念主是个雄厚的畅通员后生，虽则他留着长发——要么那头长发倒是个不测事件，概况力士参孙的情况那样。

　　钱锺书如果没读到赫里斯《吾生吾爱》，心里一定认为痒痒的。他能顺遂给吴组缃开黄书票据，这时当然也想必乐于在票据上再添几笔。他读到庞德翻译的Remy de Gourmont《爱之博物学》（The Natural Philosophy of Love），记下两个术语，一是“Zoerotism”并附中译文“东说念主兽交”，一是“Scatophilia”（嗜粪癖），又记“spider雌交尾未完食雄”。咱们从条记中知说念他至少读过两部Victor Marguerite的法文演义，其中一部便是使作者丢了荣誉勋章的惊世震俗之作，《王老五骗子女孩儿》（La Garkgonne，1936）。钱锺书在条记中摆列其“immoral descriptions”，其中有“男东说念主在剧场中手淫女东说念主”、“杂交野合”以及“玻璃屋子（Chambre de glaces），女子狎妓同性交”等“罪名”。

　　第一辑简介中对于第二本条记的拉丁语格言，“nulla dies sine linea， qui scribit bis legit（莫得一天不写一滑，谁写，谁看两遍）”，那蓝本是两句话，不该放在一说念的。前句出自老普利尼所引画师Apelles之遗言，谓无日不下笔也，原是画笔，这里可彭胀为抄书之笔；后句则是中古拉丁俗谚，可译作“下笔胜似两回读”。序论说钱锺书自后的条记有题作“Noctes Atticae or Notes in an Attic”者，中语版少一“or”字，若译作“亭子间念书条记”，仅仅后头部分，前边是“阿提卡之夜”，即钱锺书喜爱的拉丁学者Aulus Gellius的常识笔札之书题。目次中也有些问题：第一卷，John Hay Beith的别称是Ian Hay，不是Jan Hay；第二卷中把Richard Whiteing拼成了Richard Whitening，法文演义《群山之王》（Le roi des montagnes，1856）的标题Montagnes误排作罗密欧的族名Montagues，目次和页眉标题在450页至468页之间漏掉了Marvin Lowenthal编译的《蒙田自叙》（The Autobiography of Michel de Montaigne）一书和数页英语警语选抄，全当成Logan Pearsall Smith的那本《再细读与反念念》（书名Reperusals被拼成Reperisals了）的骨子。第三卷，Louis Petit de Julleville的名字掉了一个“de”，W. Pert Ridge本该是William Pett Ridge。今天读者齐知说念格罗史密念念昆仲写的《庸东说念主物日志》绝顶酷好。《容安馆札记》第一九二则，钱锺书回忆昔年在巴黎古书肆发现这本书的历程，也为东说念主所熟知。钱锺书说，“忆在Hugh Kingsmill， Frank Harris中睹其名”，因此见到就买下来。咱们在《外文条记》第三卷目次中看到这个题目，好奇他为何箧中有书还要抄录。翻看才知，肇始页页眉上的“George & Weedon Grossmith:‘The Diary of a Nobody’”并不是条记的标题，而恰是从Hugh Kingsmill为他老东家赫里斯写的那部列传中无意记下的一个书名，如斯就和《札记》所说的吻合了，这册压根莫得《庸东说念主物日志》的念书条记。（张治）

转自《东方早报》2014年7月20日骚麦